陆上三千里

一个sb在乱写

【迢浪逐枫13:00】亲爱的罗曼蒂克

好几年前我还在做客服,因为我学历不好,专业也是别人拣剩下的,不算什么香饽饽,找工作的时候四处碰壁,那些hr看到我乏善可陈的简历就会露出轻蔑的表情,然后就像扔掉一坨垃圾一样把我此前的人生给揉吧揉吧投进废纸篓里,那意思是请回。所幸我的优点是要的钱少且可以接受每周单休,兜兜转转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被一家公司收留去做客服了。客服这个东西,说是谁都能做,只要能接受日夜颠倒的混乱排班,以及心态足够好,人人都可以胜任。但我实习期偷偷翻看过电脑里的文件,我同事们的履历倒也不比我光辉,唯一的例外可能是领班——废话,没两把刷子他凭什么做到领班这个位子?那时候我对着这位领班的学校名恨得磨牙齿,阴暗地想着怎么双一流的高材生也沦落到跟我这种烂人一起干这垃圾工作啊——然后电话来了,我面无表情地按了接通,开始用很做作的声线甜美地说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我的肉体按部就班按照流程一一确认回复,我的灵魂缓慢地升起,徘徊在这个小小的被称作“热线中心”实际上不过是个稍微大点的办公室的地方,此时此刻只有三个人在应付那些烦人又脑瘫的客户。领班在做报表,只拿背影对着我。他头发有点像牛奶那种白色,用一根黑发绳束成马尾软软地垂在他的肩膀上,只看背影的话往往会注意不到其实他刘海上有一绺很醒目很耀眼的红色。我又磨了磨牙齿。

后续是我分心看领班的时候没确认好,搞错了一个问题。客户得寸进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顺着杆子往上爬,非要投诉我,让公司扣我的钱。他/妈/的,我无数次想把这三个字和其他恶毒的话甩在那个傻/屌的脸上然后潇洒地挂断电话,把烂摊子丢给领班和别的同事以后痛痛快快走人。但是我不能,因为我需要钱,所以我只能被迫听着他从我的妈一路草到我的祖宗十八代,还得跟他重复您的问题我会帮您反馈的请耐心等待相关人员给您回电。然后他满意了,他耀武扬威地挫败我的锐气,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失败的人生大获成功。我看了看表,哦,原来我被他骂了半小时啊。除此之外,我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然而我高估我自己了。

国崩——我的平静截止到领班叫了我的名字。我有没有说过我很讨厌领班叫我名字,他每次这么喊我都会令我有种把耳机扔到他脸上去的冲动,我想看看他这张好人脸逐渐破碎露出忍无可忍的表情时是什么模样。我在想象里很多次地意淫他这种表情破碎的瞬间,现实是我隐秘地咬着牙齿,把他递给我的润喉糖嚼得粉碎,然后把那个傻/屌的电话号码报给他。

然后他会说嗯,我知道了,剩下的交给我吧。他对我,或者说对我们所有人的态度都是这样,我们犯的错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玩闹无足挂齿,我总有这样的感觉。实际上我目送他回到工位,戴上耳机开始拨号时,我会感到一种隐晦的快感:金融系的双一流高材生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要帮我们擦屁股?我们理所当然地把一切难搞的用户丢给他,因为他是领班啊,他既然爬到了这个位置,就应该负担起相应的责任才对。不然要你有什么用?

我被他坏了心情,不想再给自己找额外的气受,直接退了系统摘了耳机什么也不想做。我听到我身后那个婊/子小声骂了我一句什么,下一秒她没空再骂我了,因为电话开始多了起来。

他好像搞定了那个难办的投诉,我看到他摘了耳机呼出一口气,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起身朝我走来。你在生气吗?他这回很识相,没再喊我大名,我想他这么问肯定是因为我刚才的表情很阴郁,那几个写作同事读作婊子的人都这么说过,我这张写满想杀了全世界的臭脸配合诸如“请”“您好”这种字眼从我的嘴巴里一个个吐出来,有种荒诞不经的滑稽感,能让他们笑一整年。

我说我没有生气。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这种时候他就又像听不懂人话,赖在我身边不走。他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块德芙牛奶巧克力放到我桌上,我就说他在哄小孩!我刚想说你拿走啊谁要吃这种甜东西,腻死了;他快我一步优先开口,他说别生气了,只有傻/逼才会打我们电话。

他这话有点语出惊人,一时间整个办公室都出现了短暂的凝滞。电脑屏幕最上面那一排显示正在排队中的号码开起了火车,但是此时此刻没人关心这些,有什么事能比听到我们这位永远温和、永远微笑、永远没脾气的领班大人从嘴里说出这种带有强烈侮辱性的词汇更重要?偏偏他还是那么一本正经,他站在会议室跟领导讲ppt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我同事先忍不住了,她小声附和一句:“对”,随后轻轻笑起来。其他人也十分配合地笑。他真的好像一台全天候24小时不间断运转的中央空调,孜孜不倦地给周围人输送暖气,有些人对这样的温暖甘之如饴,有些人面对过量的暖风却热得只想从他身边逃开。很显然我更接近后者,所以我说:“有事先走了,时间你从我年假里扣。”我根本没管他同不同意,搁别的公司我要这么嚣张现在应该已经被开除八百回了,但他是领班,他无所不能,他会摆平一切的。我对他怀抱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从何而来。

 

我们这里是有夜班的,要熬通宵,他们对这个班又爱又恨,爱是因为晚上没什么人打电话进来,两个人可以轮换着去睡觉,恨是因为考核的时候夜班多的接听率基本都是不合格的,不合格就得扣钱。在我看来这绝不是好差事,要不然何故每月初的办公室走道里都是拿着排班表上蹿下跳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想换班的?至于我,人缘是已经烂完了,他们宁肯被扣钱也不会来找我的。换班的人选中,我们的好领班枫原万叶当然是块香饽饽,你想怎么调整他都点头道好,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们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习惯。可我不理解。

我时常会想世上怎么会有枫原万叶这样一点脾气都没有的人——别人总把麻烦事极不合理地推给他,他就不会生气吗?彼时我刚来同他不熟那会儿我这样想,现在我还是如此觉得。所以那天同他一起搭夜班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特别爱上夜班?”

此人总算搭理我一下不再视我如空气:“还可以。”模棱两可的,当真惜字如金,可我偏要继续追问下去,“哦是吗,我看他们都特别喜欢跟你换,我还以为是你自己爱上这个班呢?”

他答非所问:“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也可以跟我换的。”

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种态度了,对所有人都好都温柔,都一视同仁,妥帖得无可挑剔,你以为凭你一个就能拯救所有人温暖所有人吗?

我其实也不喜欢夜班。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最后偌大的空间里就剩两个人值班,只有这个小办公室在黑暗的潮水里亮着微弱的灯光,我每次往门外看都会觉得这里逼仄得喘不过气来。

太无聊了,我开始没话找话:“枫原万叶,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好吗?”

“嗯?你这个问法很有意思。”他做若有所思状,“那么在你看来,怎么样才算是对别人好呢?”

“我怎么知道?”此话不假,我只知道他不像我妈。我妈从前对我不闻不问,自我离家出走后更是当我死了,我疑心就算把我的遗照连同骨灰盒摆在她办公桌上,她也只会不咸不淡地招呼保洁进来把垃圾收拾掉。她当时怎么说来着?哦,美其名曰“不会干涉我的生活”。

我刻薄态度他向来不放在心上,这我有数,谁知他今日得寸进尺,竟拖了把椅子过来,颇有要和我探讨一番人生几何的意味:“我很想知道你所认为的对别人好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呢,是因为在你眼里我总是很轻易就答应关于换班的请求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天哪,明年感动稻妻十大人物如果没看见枫原万叶上台领奖我一定会抱憾终身;第二反应是这人莫名其妙,看起来是会蹲在路边认真询问流浪猫“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回家,因为我总是给你买火腿肠吃吗”的神经病,我经过时一定会绕道走的那种。

“我们俩到底谁才是领导啊,纠结我的想法有什么意义?”

“嗯,员工的意见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你平时和客户磨炼出来的沟通技巧其实就是把客户给气到说不出话吧?”

“目前倒是没接到过类似的投诉。你生气了?”

我发誓这样的对话绝对不止发生过一次。看来我们的目标客户脾气还是不够坏,我恨恨地想,遇上我的话我非把你投诉到被扫地出门不可。尤其是他说话的时候总拿那双红色的眼睛凝视着我,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一个人待在空旷的大房子里看枫树。我无事可做时看了很久很久的枫叶,红得我犯恶心,我最不喜欢枫叶了。

他的共情能力我真是不知该怎么评价才好,有时很没眼力见,在你不耐烦时要跟你促膝长谈;有时又善解人意得过分,比如现在。他见我不回答便若无其事地问我要不要去休息室睡一会儿,那里有几张懒人沙发可以拼在一起,还有毛毯。瞧瞧,多么体贴入微啊,怪不得有些小姑娘宁肯考核不及格都想跟他搭班呢。离开之前我莫名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得不说他的脸确实长得人畜无害,漂亮且温和。他不在的时候那些人都很爱八卦他,讨论以后他要是谈了女朋友,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跟他一样的性子,两人相敬如宾;亦或是同他相反,每天都过得轰轰烈烈?而我呢,则在心里冷笑:大概是个人都要被他的中央空调作风吓跑。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温柔没有任何意义。

 

后来他过生日,大概十月底的样子,我会有印象是因为这位滥好人订了蛋糕,还是两个,一个水果味一个巧克力味,牌面得很。那些女人最高兴了,自己不吃也不准别人动手,举着手机如同这辈子没见过蛋糕似的轮流拍照留念,还会配文“感谢领班专门为我们订的生日蛋糕^^”。我才不凑这热闹,况且我也不爱吃蛋糕,这种腻腻歪歪的甜东西吃一口感觉会把牙齿连同脑子都黏在一起,我肯定是不要吃的。下场大概是我会显得很不合群。但没关系,他们本来也没多喜欢我,我也不在乎他们对我的看法。大家本就是萍水相逢,在漫长的人生里短暂相交过,又分道扬镳了,以后如何犹未可知。

枫原万叶人没到办公室,但做事还是一样妥帖得令人没法鸡蛋里挑骨头。拆开蛋糕包装能看到是提前切好并分装在单独的方形小杯子里的,甚至配了小勺,份额也按人数计算过,保证每人都能尝到两种口味。拍照环节结束,总免不了兴冲冲地再朝尚未到场的主人公先吹一通彩虹屁,老板大气之类的,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接着会有好心过分的人起头,热情地把蛋糕送到每个人的桌子上;还有一部分人会趁正主不在商讨待会儿要不要合唱一首生日快乐歌献给他;也有人存了心思,多半是待得久的,我看手里备好了不起眼的小盒子,八成是要给他的礼品。

我就知道依他的性子,看到桌上剩下两份没人取的蛋糕,一定会跑来问我怎么不吃。我如实相告:不爱吃你那腻歪的甜食,不如早点放我下班回去睡觉。他闻言倒也真一点头:我看过今天接通率很高,你下班回家吧。话说到这份上再客气也没意思,你且留待这儿跟他们尽情虚与委蛇去吧,我才不奉陪呢。

回家路上途径一家面包店,往常都没什么存在感,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面包香气香得呛人,能闻出来是刚出炉的。我思忖来都来了,顺带进去把今日晚饭凑合解决,然而碰上好客店员,锲而不舍围在我身边,非跟我介绍他们店周年酬宾,如果恰好碰上生日,订蛋糕给打五折,还送才出炉的新鲜吐司。我耗尽仅存的耐心应付她,结账时不小心扫到橱窗里展示用的蛋糕样品,不得不说,确实做得好看,以往我每天下班都经过这里,却从未注意过。看着看着,可能我也吃错了药吧,拿出手机找到那个半生不熟的枫叶头像,“生日快乐”,完成,发送,一气呵成。

那边回得很快:谢谢。

有的人生来克我,简单两个字能把我气到心梗。如果是这种反应的话还不如直接把人拉黑。好在今日对面那时好时坏的共情雷达没失灵,片刻后又跳出来一句:改日会安排生日聚餐,请问你什么时候方便?

聚餐就不必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嗯,好。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又来了,他无处安放的老好人魅力,我简直想冲回公司当面送他一对白眼好教他知道我的心情。但我念及他过生日,寿星勉为其难可以得到赦免。经由手机软件转化过的对话匆匆结束了,我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百无聊赖翻起我们的聊天记录,好像我们之间每次短暂的聊天都是由他开的头,而我看心情回,反正不回他也不会说什么。这次“生日快乐”居然是我第一次主动给他发消息,还是那么不痛不痒的话,想必他今日祝福收到手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还得纡尊降贵抽空回复我谢谢,倒是我不识抬举了,下次一定不会再发。翻着翻着就到加好友的第一天,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看着好蠢——

除了这句系统自动发送的话还有句别的,可我竟一点印象也无,或许是由于当时本就没有打算在这里待长久,或者我以为又是按部就班的自我介绍环节所以下意识忽略了,总之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当时除了千篇一律的“您好,我是枫原万叶,很高兴和您成为同事,有问题可以尽管找我”之外,他还给我发过这样一句话:

“我看到简历上有写,今天是您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擅自订了一份小蛋糕,如有需要,可以去前台取一下,在小冰箱里^ ^”

我忽然又想吃蛋糕了。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给他发送完毕了,我徒劳地长按找着撤回键在哪儿。对话框上头跳出一个小圈框着个1,我闭眼下拉到最后,他回:

嗯,好啊,你想吃什么味道的?

你知不知道你好像在哄小孩?

没有吧,给你买芝士的可以吗?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玩意很甜很腻吃不完很浪费,哪儿有人自己过生日结果还给别人送东西啊?

算了别买了,我妈都没给我买过,你凭什么给我买?

以防万一我直接关机了,希望他能明白我本质就是一个阴暗难搞的家伙,从此收了他的神通拿去对付别人吧,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回报一定比我能给予的要多。结果晚上我才吃完饭正准备去洗碗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我边想谁这个点扰民边极不耐烦地开门,遂跟站在门口一身常服、显然是刚下班的枫原万叶大眼瞪小眼。

“我来给你送东西。”他眨眨眼,比我先回神,递给我一个小纸袋,logo跟他中午送到公司那两盒蛋糕一模一样。一时间我好气又好笑:“不是,你……”我认输,“算了,你先进来吧。”

拆开包装的时候才发现他买了两种,一份芝士一份抹茶,他解释说因为我不爱吃甜食,这两款不太甜,好评也比较多,所以都买来给我试试。我尝了一口,不出我所料,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习惯这种味道和口感。抹茶的我倒是可以多塞两口,他说的也没错,这家店的抹茶味比市面上至少百分之八十的都要更苦;芝士就免了,这种东西要我吃第二口我怕我会直接吐出来。

他在我家沙发上也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旁人可能会夸他乖巧规矩不乱动,但我会觉得看上去很好笑。我问他吃过晚饭没,他摇摇头,见鬼的当他凝视我的时候我居然破天荒地从他眼睛里读出些许可怜兮兮的情绪来,我本来想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自己去点外卖啊,最后在他这种沉静的目光里我败下阵来,抓了下头发认命地去给他下了碗面,怕他不够吃又多煎了两个蛋。

他吃他的面,我玩我的手机。说是玩手机其实就是到处乱点,微博小说短视频什么的,还有几个招聘网站,碍于还没下家搭理我,我没跟他说过其实我打算年后就辞职。他吃完后自觉地进厨房洗碗,我隔着一道移门看他挽起袖子的背影,又莫名联想到他们都说做枫原万叶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因为枫原万叶看起来就是很会做家务照顾人的类型。也许真是这样吧,至少他洗碗是挺熟练的。我有一搭没一搭胡思乱想着,最终还是决定问问他那个问题。

“你有什么愿望吗?”

思考了半天措辞还不如直截了当点。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我无语:“因为今天是您过生日呀枫原寿星。”

“好吧,那我的愿望就是想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他说,“你可能不记得了,当时加你的时候正好是你生日,我有问过,但你没回。”

他说得好轻描淡写。我不明白为什么最后问题总是会绕回我自己身上,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能把这件事记这么久,也可能是我自己不愿意面对,所以总是想方设法地逃避。那天最后我特别敷衍地跟他说那你把剩下的芝士蛋糕带走处理掉,就这样吧。我想说却没说的是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把别人的请求当作你自己的愿望,你自己呢?多想想你自己、为自己而活是会死吗?

我果然还是不喜欢枫叶。

  

年前工作不好找,关于这点我有心理建树,况且这公司还欠我年终奖没发呢,现在一走了之也太亏了。话虽如此我也不打算继续认真工作当牛做马。我正在招聘网站上翻看各类岗位信息盘算通勤和薪酬是否划得来的时候,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咳嗽了一下——是枫原万叶,我条件反射把手机屏幕倒扣在桌上,故作镇定道:“有什么事?”——不知怎的一阵莫名的心虚笼罩了我,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应该挺色厉内荏的。我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我刚刚在翻阅什么信息,总之他神色如常道只是通知一下今年公司年会提前了,定在这周日晚上,要求全体出席,尽量安排下自己的时间。

这种集体活动除了浪费时间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偏偏还不得不去,我可太怀念我大学时随意翘课的日子了。

好吧,实话说这次年会其实办得不错。其他部门排了几个节目,虽然我觉得非常无聊,可大众反响还挺好的,至少他们的笑声是真的很吵。公司今天不限量供应酒水吃食,好多人到最后都有点喝嗨了,包括枫原万叶。没想到像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酒量居然这么差。散场的时候还清醒的都叫了代驾,不清醒的也陆陆续续被清醒的架走了。我找到枫原万叶的时候,他在沙发上睡得很安静,很心安理得,很旁若无人。我拍拍他脸,没反应;叫他名字,动都不动弹一下。

我在直接走人和帮人帮到底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了后者,谁叫他是我领导呢。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卖他个人情让他以后给我行个方便也不算亏本。这家伙看着瘦削,轻飘飘没什么分量,实际上挺瓷实,好在酒品优异,我把他挪到我背上驮着他往外走的时候动静应当不小,他只微微掀了下眼皮子,没醒。

我背着他,没办法走得快,但也实在无聊,我又不可能指望他突然悠悠醒转陪我谈天说地,只好回想刚才年会上的场景。我发誓我亲眼见他顶多灌了两听啤酒,居然能醉成这样,事后我肯定要狠狠嘲笑他的。也正因为他喝得不多,所以他身上没有平常醉鬼臭气熏天的酒味;不仅没有酒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冽味道。其他人早都先行离开了,公司里又没人了。暖气也慢慢散去,但是我一点都不冷,因为该死的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随着一晃一晃的脑袋东倒西歪地喷在我后颈上,好烫,烫得我背上跟他接触到的地方全是汗,烫得我自暴自弃想要不把人扔在这里得了。

我觉得做人最累的就是做不好不坏的人,好得不彻底可坏得也不彻底,结果便是给自己找罪受。比如我既嫌枫原万叶麻烦想放任他自生自灭,又干不出真不闻不问的事来。我从来没有觉得从公司到大门外的路有这么长过,长得好像我快被一把燎原大火给烧尽,灰烬都剩不下;长得他好像恢复了点神智开始在我背上哼哼唧唧。他突然开始用他喝醉的粘稠的嗓音软绵绵地呼唤我的名字:国崩,国崩——别叫了!我烦得很,我早就说了我不喜欢别人喊我的名字——那把声音孜孜不倦,也可能是因为主人的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所以根本听不懂人话:国崩,国崩,你在吗?

我决定抽空应付他一下:我在。开玩笑,我要是不理他,他怕不是能一路叫着我名字回家。

然后我听到他轻轻笑了一下。笑得我一个踉跄差点连带他一起摔倒,偏生他跟没事人似的,也不知抽了什么风,话题一转,原先死盯着我名字不松口的,忽然又开始纠结十月底他过生日那次已然问过我的问题。

“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了。”

“不对。”

“那换一个,我想喝茶,很苦的茶,你去给我买吧。”

“也不是这个。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我没有那种东西。大善人你不如去问问别人。”

我感觉到他好像在我背上很小幅度地摇了下头。

“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就对你印象很深刻了。”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好烂的搭讪理由啊,枫原万叶你用这种借口去跟女孩聊天一定会被拉黑的。”

“因为我很容易被别人强烈的愿望吸引……所以我对你很好奇。”

“……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然后是真的讲了一个故事,我还在上学的时候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看来的,不知道出处,但我记了很久。我说你听说过水虎这种生物么?水虎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和人的习性多有不同,其中最为奇特的是他们的生育。水虎的生育和人类一样,要请医生和产婆帮忙,不同之处在于临产的时候,父亲要对着母亲的肚皮大声询问:“你愿不愿意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如果愿意,那么一切就顺顺当当,如果这位水虎娃娃比较多心,回答说我不想生下来,那么在场的产婆就会马上把一根粗玻璃管插进水虎母亲的下身注射一种液体,原本挺着的肚子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下去了。

“枫原万叶,”我听到我的声音在发抖,“为什么没有人能在我出生的时候问问我愿不愿意呢?”

他不作声,我原本也没指望一个喝醉的人能怎么样。睡一觉吧,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睡一觉然后把这些全忘了,从此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他偏不让我如愿。我早该想到的。他在我背上乱动,我刚准备大骂枫原万叶你再动我就真把你扔下来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地上,手臂默默地环住了我,看起来就好像我被他从背后拥抱着一样。

他说:“很抱歉,这个愿望的话我恐怕不能满足你了。但是我还是很想知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的话,你愿意被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吗?”

我是怎样回答的呢?

记不清了。我的脑子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嗡嗡的蜂鸣震耳欲聋。为什么非要追问我呢?这些破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都喝醉了,就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然后忘记吗?就不能像我妈一样当我是死人放任我自生自灭吗?

对不起。他又在道歉,他总是道歉,有些事明明不是他的错。对不起,可能是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坐视不管。

我脸上有点潮,可能是哭了,我明明早就发誓过不会再流一滴眼泪,没想到最后破戒居然是在他面前。

枫原万叶,你是想救我吗?

大概……不是。我想……让你开心一点,不要过得那么苦。

 

我叫的车来了。终于来了,再不来我可能老底都要交代在他手里。我把他塞进车里报了他家地址,司机可不像他那么喜欢废话,一脚油门直接离开了。闹腾到现在,又临近深夜了,我却一点也不想走,蹲在公司门口发愣。我眼前闪回过好多片段,有些是关于我那个母亲,关于她永远冷漠的侧脸和背影;剩下的是关于枫原万叶,关于他总是多管我的闲事,还是明明是他过生日,却专门到我家来给我送的蛋糕。真的好难吃啊,谁会爱吃这种东西?我好想哭。这个世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不能顺我的意,我生病了想我妈留下来陪我会儿时她不会答应,我想让枫原万叶少拿哄小孩的态度对我他也视若无睹。如果此时此刻有人路过,他会看到一个人自有生以来第二次奋不顾身的嚎啕大哭,就好像正在酝酿他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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